曾經作為中國城市化象徵的高層住宅樓,正在集體老化。隨之而來的,是愈發頻發的安全事故:電梯發生故障後墜落或沖頂,外牆脫落砸死居民或外賣員,高層消防救援受限導致火勢持續蔓延……不久前,一篇文章甚至將老化後的高層住宅樓形容為威脅生命安全的「高層兇器」。
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發布最新的《民用建築設計統一標準》(2019年),中國高層住宅樓是指建築層數在10
層及以上,或建築首層室內地面至最高居住樓層的高度超過27米的建築。超高層建築指40層以上,高度100米以上的建築物。近幾年,中國對高層建築的限制越來越嚴格。今年7月,中央城市工作會議明確提到「嚴格限制超高層建築,全面提升房屋安全保障水平」。
鳳凰網檢索統計了2023年至2025年間20起由於高層住宅樓老化造成人員死亡的安全事故,事故原因包括火災、電梯故障、外牆脫落、燃氣爆炸。其中,火災是最常見的風險來源,在我們的統計中佔比超過60%。
2025年11月26日,香港新界地區的大埔宏福苑火災就是典型的高層住宅安全事故,7棟大樓均超過30層,樓高近百米,樓齡為42年,超過36%的居民為65歲以上老人(2021年數據),消防救援難度極大。截至發稿前,大火已經導致128人死亡,200人情況未明。
過往事故還包括:2023年,山西呂梁臨縣臨泉鎮湫河花苑小區電纜井因接觸不良產生電弧,迅速點燃井道內的可燃物,造成5人死亡;2024年,南京明尚西苑小區因電動自行車起火,在短短几分鐘內,濃煙順著管道井迅速蔓延整棟樓,導致15人死亡、44人受傷。
相較於普通建築物火災而言,高層火災的痛點在於:一旦火勢進入高層樓宇內部的豎井空間,就可能迅速蔓延整棟樓,造成更多人員傷亡和更大財產損失。
此外,電梯故障和外牆脫落導致的死亡事件也時有發生。今年2月,昆明某小區發生罕見的電梯衝頂,導致一名業主當場身亡。今年8月,長沙北辰三角洲小區,一名20歲女孩被小區外牆脫落的水泥塊砸中,不幸身亡。她生前是一名主播,2024年才搬進其公司在這座小區為她和同事安排的宿舍,她的房間小到只能容納一張床和一隻小沙發。
一起起看似零散的事故,折射出共同困境:當年象徵城市化繁榮景象的高層住宅樓,在進入十餘年甚至更老的樓齡後,風險開始密集顯現。尤其是那些容易被忽視的高層配套和細節(如一整套機電和消防系統),比樓體老化得更加明顯,成為隱蔽的隱患。
武漢市民張果的家在一棟56層超高層住宅的第50層。剛搬進來時,她最喜歡的是清晨透過落地窗看到的日出,夜晚俯視腳下燈火通明的城市景象——那種「住在雲端」的感覺,讓她感受著都市生活的美妙。
隨著時間推移,這份新鮮感被一種隱隱的憂慮取代。在一個暴雨的夏夜,張果站在距離地面150米的陽台上,看著遠處一道閃電劈下,照亮一片夜空。一個念頭伴隨著雷暴的轟鳴,不由自主地冒出來:如果哪天樓里真著火了,消防雲梯能爬上來嗎?

在江蘇常州天寧區的一棟32層高層住宅里,李梅已經生活十五年了。她回憶起剛搬進來的情景:那時小區剛建成不久,綠化做得很整齊,樓下有成片的草坪和健身器材,周圍學校資源也不錯,「在當時算是比較好的學區(房)」。這棟樓在當年屬於市區少見的高層住宅,從她家往外看,可以直接望見不遠處的河景。
轉折出現在去年。從那時起,小區業主群里不斷有人抱怨電梯故障,維修工幾乎隔三差五就要來一趟。「我們兩梯四戶,有兩百多戶人家,一台電梯壞掉,大家就只能擠另一台。特別是早高峰的時候,很受影響。」李梅說。
一次,一位和李梅同單元的鄰居老太太被困電梯,轎廂從26層直墜到B1層。老太太打不出電話,只能拚命敲電梯門,萬幸被路人聽見並獲救。李梅這才意識到:「高層在帶來風景的同時,也會隨著時間出現電梯老化等各種問題。」
今年7月19日,李梅獨自乘電梯上樓,轎廂在運行中突然發出「咔嚓」的斷裂聲,緊接著,控制面板的數字消失,按鍵集體失靈。李梅的手機也撥不出電話,她按下緊急求助鍵。等待救援的一分多鐘好像變得無限漫長,她的雙腿止不住地發抖。最後,李梅被維修工從外部救出。自那以後,她每次再進入那台電梯,都下意識地靠在角落,不敢亂動。
在四川攀枝花,高層居民王磊也有類似的困擾。他家小區已經建成17年,是當時單位分配的經濟適用房,共有多棟十餘層住宅樓。從2018年開始,樓里唯一一台電梯愈發頻繁地發生故障。原本核載12人,如今物業明確要求只能乘坐6人,多餘的人必須等下一趟。
在王磊的印象中,電梯的小毛病幾乎天天發生:有時轎廂的燈全滅,只剩下顯示屏上的紅色數字在跳動;有時電梯門反覆開合三四次,才終於開始運行。2019年寒假,電梯曾停運三四天,轎廂卡在半空中,整棟樓的居民——包括老人、小孩——只能靠人力爬樓。自此以後,王磊索性走樓梯出入。
在鳳凰網的統計中,因電梯故障致死的事故有3例。其中有一起罕見的電梯衝頂事故:今年2月,雲南昆明盤龍區某小區一電梯在運行中先從17層驟墜到B2層,又猛衝至33層頂層,強力撞擊井壁,導致一名業主當場身亡。調查指出,這起事故為多方失責導致:維保單位未按規範檢查制動器、檢測機構報告失實、物業未處理隱患。
在高層住宅中,電梯往往是最先「老化」的部件之一。深圳市建築設計研究總院有限公司總建築師馮果川告訴鳳凰網,電梯壽命一般在15至20年,而我國大批高層住宅樓起建於上世紀90年代至本世紀初。也就是說,中國高層住宅樓里數以萬計的電梯,正一台台步入風險期——據國家市場監管總局2025年5月發布,截至2024年年底,全國電梯總量達1153.24萬台;其中使用15年以上的老舊電梯數量在2024年底達90萬台;去年共發生電梯事故41起,死亡人數達27人。
在北京朝陽區,趙明已經在一棟建成於2005年的高層住宅樓住了七年。這棟樓共有30多層,是當年城區緊俏的樓盤之一。趙明買下頂層的房子,看中的正是那一塊帶露台的戶型,可以種花養草、擺上魚缸。
但他搬進來不久,樓頂的裝飾材料就開始剝落。那是一種帶金屬光澤的三合板,看上去體面現代,內部實則是木板,如今大多已經脫落,只剩下裸露的角鐵龍骨撐在外立面上。趙明親眼見過小區里一棟樓的瓷磚整塊脫落,先是「哐」的一聲砸在地面,又像煙花一般炸開,碎渣灑了一地。業主們多次撥打12345投訴,得到的結果是物業「哪裡掉了補哪裡」,今天刷點漆、明天抹點灰,始終沒有徹底解決問題。
頂樓滲水同樣讓趙明頭疼。修補時,物業沒有拆除屋頂原本的防水層,而是在舊層之上直接覆蓋了一層新的防水卷材。結果兩層之間形成空隙,雨水滲入其中,每逢暴雨,趙明家的天花板就會鼓起一個巨大的「水包」,像隨時準備爆裂的氣球。他拿根尖銳物戳破放水,再隨便抹一層白灰遮蓋,看似恢復如初,下一場雨又會原形畢露。「每年都漏,每年都修,每年還是修不好。」趙明苦笑道。
住在50層的張果擔心的則是消防安全。她聽說消防雲梯的高度有限,一旦遇到火災,她擔心距離地面150米的房子無法依賴外部救援。
張果的擔憂在過往的事故中已有印證。2011年除夕夜,瀋陽的皇朝萬鑫國際大廈B座突發大火,瀋陽乃至周邊城市緊急調集了上百輛消防車,但消防車噴出的水只能到大廈中間部位,即便雲梯車升到極限也僅覆蓋六七十米,而B座高達152米。火勢最終失控,B座燒得只剩框架,大火又蔓延到了A座和C座。
消防隱患同樣懸在王磊心頭。他家小區沒有地庫,居民車輛亂停,應急通道常年被堵。「真遇到緊急情況,消防車可能都進不來。」王磊時常感到憂心忡忡。

在中國城市化的進程中,高層住宅樓是一個繞不開的符號。它們不僅改變了城市的天際線,也深刻地影響了一代人的生活方式。高層住宅指的是樓層在10層及以上,或者整棟樓的高度超過27米的住宅建築。
馮果川向鳳凰網回憶,中國真正的「高層潮」出現在1998年房改之後。在那之前,中國的住宅以五六層為主,高層並不常見。早在上世紀六七十年代,北京、上海、天津、廣州等大城市嘗試過少量高層住宅,但數量有限。1998年,福利分房制度終結,住房市場化全面鋪開。地價隨之飆升,蓋高樓成了開發商降低成本的唯一辦法。
馮果川解釋,起初批量建設高層住宅並非出於居住習慣(「誰會天然喜歡住在二三十層?」),而是土地紅利推動的結果——樓層越高,攤到每套房子里的土地成本就越低。
與此同時,中國的城鎮化進程飛速推進。1998年前後全國城鎮常住人口佔比只有約30%,到2022年末,這一比例已躍升至65.22%。短短二十多年裡,超過
3 億人從農村走進城市,住房需求也像潮水般湧來。有限的土地疊加膨脹的城鎮人口,帶來了越來越直衝雲霄的住宅樓。
北京大學林肯研究院報告指出,自1998
年房改以來,「高層住宅成為中國商品房供給的主要產品,目前已形成了大規模的建築體量」。如今,中國現有高層建築逾100萬棟,其中超過100米的超高層建築達5000餘棟,總量居世界第一。
「遍地高樓」的景觀終於在今天進入城市化敘事第二章:我們正面臨前所未有的高樓老化考驗。
馮果川提到,一個容易被人們忽視的問題是,高層住宅樓依賴一整套機電和消防系統——包括電梯、送風機、噴淋、報警器、消防栓、高位消防水箱、防火門等——也在迅速老化。樓越高,設備越複雜。
比如,按照《建築設計防火規範》GB
50016規範,24米(約8層)以下的建築只需要在樓梯間加裝防火門;一旦超過這個高度,必須設置「消防前室」,即在走廊與樓梯間之間增加一道封閉空間,再配合送風系統,防止火災時煙霧倒灌;超過100米的超高層,更要專門空出避難層,設消防電梯停靠點、防火門和排煙設施,供居民在火災中臨時避險。
這些附加系統的設計初衷是保障安全,但它們有一個共同點:壽命遠比樓短。綜合馮果川和既有報道中的行業觀點,鳳凰網發現,電梯、送風機、噴淋泵、報警主機等配套設備,通常在15至20年就進入老化期,需要持續投入維護。
當維護跟不上老化時,問題就會集中暴露。2024年,浙江省消防救援總隊公布的火災隱患名單中,多個高層小區被點名:長興鏡水藍庭小區防火門損壞、消火栓和噴淋系統無水,消防主機線路故障;永康龍域天城小區的火災自動報警、自動噴水、室內消火栓、排煙系統等多項設施則處於癱瘓狀態。
這些隱患並非停留在紙面。去年,武漢一小區22層發生火災,消防員趕到現場後,本想先用消火栓滅火,卻發現從1樓到34樓,消火栓里沒有一滴水。
還有人認為,消防雲梯是火災最後的保障。恰如武漢市民張果的擔憂,據科技日報等多家媒體報道,當前國內主要的消防雲梯車高度一般在50米以下。目前已知國內最高的消防雲梯為101米,最多只能到達35層左右。
曾在一線消防隊伍中服役27年的中國消防協會科普委委員、全國建築防火高端智庫專家許傳升,在接受《中國新聞周刊》採訪時分析,高層建築內有許多豎向井道(如電梯井、管道井、天井),當煙氣通過井道豎向蔓延,容易形成「煙囪效應」。按照現行消防規範,超過33米的住宅樓必須安裝消防電梯。一旦火災導致停電或電梯故障,這條通道就會失效,消防員只能依靠體力攀登。而呼吸器的續航有限,消防員需要輪換進入,寶貴的救援時間就在種種限制中流逝了。
國家消防救援局數據顯示,僅2024年前9個月,全國高層建築火災就已發生38750起,超過2023年全年的23633起。雖然高層火災只佔總火災起數的5.4%,造成的死亡人數卻佔到15%以上。
高層住宅暴露出的風險遠不止火災。它像一個龐大的機器,任何一個零件老化失靈,都可能引發連鎖反應。
外牆是高層住宅更隱秘的安全隱患。西南交通大學土木工程學院副教授許滸在接受《三聯生活周刊》採訪時表示,建築外牆脫落是老化的結果,而高層建築往往建在人群密集的地方,如果放任其發展,造成人員傷亡和財產損失的概率和風險將非常大。在鳳凰網的統計中,2023年至2025年,每年都發生了外牆脫落致死事件:2023年,福州臨江新天地福江苑小區一住宅樓發生大面積外立面脫落,一位居民當場身亡;2024年,昆明一名外賣員在送餐途中遭遇外牆裝飾層墜落致死;2025年,長沙北辰三角洲小區一塊脫落的外牆水泥塊砸死一名住戶。
正因此,中國大規模高層住宅老化後淪為「貧民窟」的論調一直甚囂塵上。一位曾住在28層的業主在社交平台上記錄,她懷孕時,有次趕著去產檢,偏偏電梯壞了,「只能抱著肚子從28樓一點點挪下去,到一樓腿都軟了」。後來,她家隔壁單元發生火災,從15層一路燒到22層,又向下蔓延到13層。她下定決心賣了房,置換了一套位於2樓的房子。她說,新家陽台外就是兩棵桂花樹,開花時桂花香溢滿房間。她也不再因為住在高層而心憂:「真遇到突發情況頂多跳下去骨折。」
清華大學建築學院教授尹稚曾在《對當下中國住宅問題的幾點思考》的演講中提到,儘管住宅產權是70年,但住宅的有效壽命只有30年甚至20來年,且過去的住宅建造標準更低。當電梯故障、管線老舊、跑冒滴漏等問題不斷發生,我們正面臨尹稚所描繪的「老舊實體建築技術性死亡」的現實。
專家的擔憂,道出了許多高層住戶的共同感受:問題早已不是「會不會壞」,而是「壞了怎麼辦」。如何維護、誰來埋單,成為這些高樓老化後繞不開的另一重難題。

從理論上來說,高層住宅的老化問題是可以預防的。
馮果川形容,樓宇就像人,需要定期體檢。人體的心臟、肝臟往往能堅持幾十年,但牙齒、皮膚、視力卻可能更早出現問題;同樣,高層的主體結構壽命動輒50年甚至上百年,但電梯、外牆、消防系統、管道等機電設施,往往在15-20年就開始衰退。對這些部件進行定期檢測、預防性維護,是一件再正確不過的事。
馮果川認為,未來可以探索建立第三方檢測和強制更新機制,甚至像車檢一樣,把樓宇體檢納入周期性管理。檢測技術的發展也能解決公眾的部分擔憂:新型無人機可以在幾分鐘內完成整棟樓外立面巡查,發現瓷磚空鼓和外牆裂縫;感測器能實時監測電梯運行數據,預警異響與異常振動等。但要做到這些,需要政策法規、維修資金、居民共識的共同支撐。
然而,理想和現實之間總是隔著厚重的鴻溝。鳳凰網接觸的業主們幾乎都提到了維修翻新難是因為「居民意見不統一」。
李梅所在的小區曾商討過電梯大修,最終卡在費用分攤上。換一部電梯需要30多萬元,折算下來每戶約需承擔2000元。這並非天文數字,但一旦牽涉到上百戶居民,意見就難以統一。李梅說,住在低層的居民,覺得電梯故障對自己影響有限;把房子租出去的業主,認為電梯異常事不關己。結果不了了之。換電梯也是王磊小區業主群里常出現的議題,卻始終沒有人把意見凝聚成行動。他說:「大家都知道危險,可真要出錢,誰都往後退。」
小區里每一次公共設施的修繕都是一場漫長的拉鋸戰。趙明回憶,有一次小區要修繕無障礙坡道,原來的坡道鑲嵌著鵝卵石,看上去美觀,輪椅卻無法順暢通過。考慮到不少家庭有老人或行動不便的成員,許多業主支持改造。工程最終擱淺,是因為一樓業主強烈反對,理由是他們家沒有老人,並認為開發商交付的就是「最好的」。
理論上,每座小區都繳納了公共維修基金,用於處理像電梯更新、外牆翻新這樣的重大項目。在現實中,這筆資金的啟動極為困難。根據《住宅專項維修資金管理辦法》,要使用維修資金,首先要經過業主表決同意,然後是居委會、審計部門、房管部門的層層審核。廣州市政協常委曹志偉曾撰文披露,從提出申請到落地,「總體沒有6至8個月拿不下來」。
即便高層老化的風險擺在眼前,意見的分歧卻讓集體決策寸步難行。居民們只能眼睜睜看著問題停滯在日常里,靠個體智慧和僥倖心理躲避最壞的可能。
在那次被困電梯後,李梅不時聯想起新聞里電梯衝頂致人遇難的場景,她的手機里收藏了許多「電梯自救」視頻;趙明目睹小區外立面自由落體後,養成了一個習慣,走路一定離樓體遠一些;還有居民未雨綢繆,在家裡準備了應急逃生包,裡面有防毒面具、滅火毯、逃生繩……
「它(高層住宅)像電器一樣,十幾年以後各方面零件都會老化,但是你不可能在一棟房子里只住十幾年,對嗎?」李梅已經產生了搬家的念頭,並堅定了一個想法,以後不會考慮高層住房了。但對於大多數普通家庭來說,當下換一套房子談何容易。如果不想在日漸衰敗的家園裡和一座座高樓共同老去,那麼無論是居民、物業,還是政府,恐怕都要在預防住宅老化這條路上積極而持續地探索。
應對方要求,文中張果、李梅、王磊、趙明均為化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