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21 11 月

留下來的人:兩名香港青年的獄後心聲

在《香港國安法》與《基本法》23條重塑這座城市之後,兩名出獄不久的香港年輕人發現,如今「自由」意味著更多的沉默,但他們不約而同選擇了留在這座城市。

「當初我想做出一些改變,就已經想到了自己會進去(監獄), 但來到的時候,我發現代價比想像中大。」

郭文希2021年被捕時年僅18歲。她被指控「串謀煽動他人實施顛復國家政權罪」與「串謀導致爆炸罪」,是香港「光城者案」的多名年輕被告之一。這個案件也是《香港國安法》下首宗判處未成年人的案例。

在被關了將近4年之後,她在今年4月終於重獲自由,但迎接她的是一座令她感到面目全非的城市。

「所有東西都變得很陌生。」郭文希告訴DW:「很多以前的店鋪都沒有了,現在變成了中資企業。很多以前會去的店鋪,很舊式的都已經倒閉了,整個大環境或經濟環境都變了,跟認識中的香港很不同,覺得好像不太適合居住。」

郭文希的獄後人生比以往更加沈默。今年22歲的她在咖啡店打工,每個月看一次精神科醫生,試著在夜裡好好睡一覺,試著不要半夜驚醒、渾身是汗。「有時候我夢到有人追我、在屋頂開槍。醒來時我會檢查門、檢查窗戶——只是為了確定他們不在。」

香港街頭人聲鼎沸,如同那些無法遺忘的記憶一樣,撲面而來。「只要人一多,我就喘不過氣。」她說,許多舊朋友已經離開,有些則躲著她。「有些人不知道該說什麼,有些人只是害怕。」她保持低調——避開那些口號、避開舊識、避開任何可能引起注意的事。她學會少說話,仔細斟酌每一句,連笑聲都變得不一樣了。

這份她學會與之共存的沉默,似乎也是如今這座城市的沉默。2025
年,當政府紀念《國安法》實施5週年時,警方的逮捕行動雖減少,但控制卻更深入了。新的教育方針鼓勵學校加強國家安全意識,並更密切地關注學生的網上活動;區議會候選人必須是「愛國者」;出獄者名義上自由了,但卻形容自己活在無形的監視之下。

今年10月,香港政府更宣布強化「銳眼」計畫,要在2028年前,在全港安裝數以萬計、搭載人工智慧的監控鏡頭。官方稱此舉將提升公共安全,但對許多人來說,這卻像是將監禁的圍牆延伸到牆外。

對 Joker
Chan而言,壓力更是「肉眼可見」。他因為被指控在網路發布煽動性言論——那些曾經被認為在香港還說得出口的字句、包含反修例運動期間廣為流傳的那八字口號——服刑5個月。2022年出獄後,他已被警方截查搜身數百次。

「你以為出來後就還清了代價,但社會每天都在向你收利息。彷佛每天都提醒你——你永遠不會有真正的自由。」他說。

他身上的刺青寫著:「煽動罪」、「香港人」,以及一串數字——代表著他在獄中的編號。這些刺青既是他信念的印記,卻也是過往被定罪的痕迹,如今讓他在街上格外顯眼。「有時他們只是盯著我看,有時候問一些完全無關的問題。」Joker告訴DW,這種持續的審視逐漸讓人麻木——恐懼變成疲憊,焦慮變成日常。

郭文希和Joker的經歷不同,但他們的人生軌跡卻因為入獄而有了相似的輪廓。一個被記憶拖著前行,另一個置身於監視之下。對他們兩人來說,出獄不是結束,而是另一種延續——「自由」意味著他們得更加謹慎與沉默,才能夠在「注視與被注視」之間生存下來。

在判處「光城者案」時,國安法指定法官郭偉健寫道:「只要有一小撮人被煽動,也足以危害社會穩定。」他承認無直接證據顯示,有人在「光城者」煽動之下犯罪,但仍認為真實風險已足以構成入罪的理由。

後《國安法》時代的香港有了新的秩序,打壓也未因入獄而停止,而是換了一種形式。在一座越來越多監視器和各式「維護國家安全措施」的城市裡,人們更難分清何為安全,何為控制。他們重新學會如何行動、如何說話,也學會了沉默。

有些人選擇離開,開始新的生活——但對郭文希和Joker 而言,留下本身就是一種微小卻堅定、對歷史的無聲的見證。

「離開就像把我們經歷的一切抹掉。」郭文希說,她留在香港是為了家人、為了仍被囚禁的人,也為了那座她曾經屬於、如今只剩碎片的城市。

Joker
也選擇留下來。他的過去刻印在皮膚上,是負擔,也是記錄一段無法說出口的歷史。他說:「這裡是我的家,我的街道,我的故事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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