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二, 30 12 月

不營銷卻賣到斷貨 她寫盡縣城女人的愛與欲…

過了40歲,姚鄂梅才成為全職作家。4年前《家庭生活》賣到斷貨,很多讀者第一次聽到她的名字,以為是哪個橫空出世的天才作家。那時她53歲,已經在書桌前寫了30年。這些年她拿了不少文學獎,她獲過人民文學獎、汪曾祺文學獎、當代文學年度長篇小說等文學重磅獎項,但她說自己口拙,不善交際,不怎麼用社交平台,主要是不覺得社交是一個必要的姿態。

不營銷卻賣到斷貨 她寫盡縣城女人的愛與欲…

姚鄂梅在宜都

姚鄂梅是湖北宜都人,她在這座江邊的小城寫作,即使現在定居上海,她依然在寫鄉土和城市之間的故事。90年代,女性寫作更多聚焦在城市先鋒女性的視角,姚鄂梅少見地總是寫縣城裡的普通女人,機關單位的中年女人,紡織廠的女工,縣醫院的護工,南方打工回來的大齡女青年。她喜歡從家庭內部寫起,揭開平靜的生活下涌動的暗流:情人躲在房間,妻子被犧牲,陷入婚戀困境的男人,一個入贅進小超市,一個患有精神疾病的女人。《北京文學》主編師力斌說她「順著人性這根藤蔓,將悲慘命運一捋到底,將現實的嚴酷呈現到不近人情的地步。」

宜都老城緊鄰清江

姚鄂梅小說的故事發生地幾乎都在宜都

父母相繼去世,老家房子賣掉以後,姚鄂梅很少回宜都,回去也是住酒店。在宜都,我們重走小說中的地點,看到作家身上也攜帶著一個縣城女性人生的蛛絲馬跡。不知不覺地離開家,再用半生回望。「終生都在逃離,又讓我們歸心似箭」。

自述:姚鄂梅

撰文:洪冰蟾

如果沒有寫作的話,我肯定就在縣城一輩子。宜都是我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,十幾年後我慢慢地離開了這個地方。這不是一次計劃當中的遷移,是不知不覺跟這塊地方走散了。走散之後,對宜都的回望幾乎是我這半生最主要的工作。

宜都是湖北宜昌的地級市。以前縣城真的非常破,90年代初外面招商引資來很多工廠,織布廠、紡織廠、服裝廠都有,輕工業比較發達,我印象里就是整天在修路。到了90年代末,工廠紛紛出現經營上的問題,破產兼并或者國企改制。工人們下崗後,有的徹底轉行,有的南下,去南方的制衣紡織廠。

90年代的老廠多數消失,高層樓盤拔地而起

我是家裡最小的女孩子,上面還有一個姐姐兩個哥哥。我高考的時候不幸膽囊炎急性發作,劇烈的胃疼,吐得很厲害,沒考上大學,好歹考上一個省中專。中專兩年,我一直在那種沮喪的氛圍當中,這也導致我發瘋一樣,把圖書館裡面能找到的文學作品都讀完了。

人一旦走上了一種旅程,好像就不太容易停下來。我學的是財務,畢業後第一年分到縣裡的一個機關,又在一個工廠幾年,然後調到銀行。

在銀行工作的時候,我開始認真寫小說,二十八九歲。我有幾個死黨朋友,他們後來都結婚了,我一直單身,就到他們家蹭飯,到現在聯繫依然很緊密。我經常想,如果像他們那樣很早就開始家庭生活,很早就承擔重大的責任,很早失去大片的多餘的時間,我可能不會開始文學創作。

姚鄂梅寫宜都的風:再沒有比峽口更飽經風吹的城市了,祖祖輩輩的峽口人,額頂都長著反旋,那是被風吹的,峽口人眼睛都小,那是因為行走在風中必須眯著眼睛,峽口人多瘦削,風一刻不停地吹,颳走了他們身上的水分,風乾了他們的體脂。

宜都雖然很小,離大城市的主流生活挺遠的,但我們當時生活得很沸騰,我站在旁觀者的角度看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,漸漸發現熟悉的地方有很多可挖掘的東西,可以說是從縣城的生活當中誕生的文學啟蒙。雖然小說里的地名都是虛構的,我生怕周圍的人發現我在寫我們。

我不可能寫一個身在省會或者大城市的人,當時沒有那種經歷。雖然現在住在上海,但還是沒寫上海,我沒法正面直視它。我不了解上海土著的家庭生活是什麼樣的,總覺得他們的人生規劃和我們不一樣。小城人有小城人的生存法則,上海人有上海人的生存法則,他們都運行得很平穩。

我也不能把它設置在鄉村,我依稀還有一些在鄉下的童年記憶,但記憶中集體生活的鄉村與現實的鄉村已截然不同。所以我的回憶只能是從縣城開始。

姚鄂梅小說里,老城的無名弄堂藏著隱秘情事:馮醫生每周一到周四之間在這裡消磨一兩個晚上,但從不在這裡過夜,走之前,趁她不注意,他會往她寫字檯的抽屜里放一小沓錢……尤其是結婚以後,他不想因為任何原因而離婚,因為他很小的時候,母親就很失望地告訴過他,不管跟誰結婚,到頭來都是一樣的。

比如我有一個中篇《背風處》,講的一個在小城裡算上層的家庭,女主人因為生病切除了子宮,出於某種擔憂,她就暗地裡給她老公找個情人,給他們製造邂逅,但又不能讓老公和情人發現是她在掌控這一切。

你知道宜都的八卦遍及全城。前兩天發生了什麼事情,一條街走下來就可以聽完了。在大城市上班,大家可能避免談到生活,縣城不一樣,人們一旦有空就說幾句話,在工作中不自覺地把生活的痕迹帶進來,婚戀故事那是最感興趣的一種。今天聽到某件情事還只有隱隱約約的線索,沒隔幾天就看到街上有人因為婚外情打架,一個女人扯下另一個女人的頭髮。很狗血,又很真實。在上海我比較少聽到,大家也不談這個問題,會理智優雅地解決,在小城就會更直白一些。

長江和清江交匯口

宜都是江邊的城市,有兩條江環繞,一條是長江,另外一條就是長江的支流清江。兩條江交匯的地方有一座清江橋,我在小說里常常寫這個地方,以前我每周都會去那裡。

江邊的風很大,橋頭有一片蘆葦地,我認為是宜都風景最美的地方,可是太多不幸的故事發生在這裡。這個橋幾乎每年都有人跳下來,那片蘆葦地里有人割腕,多半是年輕人,總是發生在夏天。

曾經我的朋友,他們剛結婚不久,女孩的丈夫當著她面從橋上跳下來。我後來想,是不是夏天水位漲得比較高,江面擴大,波光粼粼,有非同尋常的邪惡的吸引力。一個人要是一聲不吭在橋上站很久的話,真的可能會產生一種衝動。

太多熟悉的人死在水邊,我解不開這個謎,我找不到裡面是什麼原因。

我寫的人物大多是小人物,他們從家裡出去,工作,學習,玩耍,天黑之前,必定會回到家裡來,就算他們中的有些人是懷著掙脫的心跑出去的,到了外面,還是會放不下那個家。

世上發生的任何事,歸根結底,都是某個家裡的孩子做出來的。從這個角度說,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算是家庭生活。

姚鄂梅常寫普通家庭的動蕩:在我們的傳統里,一代又一代、一年又一年的努力,似乎都是為了把本來已經根基深厚的生活打造得更加枝繁葉茂,堅不可摧,而不是把本來還算過得去的生活,親手掀個底朝天……人真的是需要有家有室的動物,沒有這些,太容易枯萎。

我常覺得有些家庭氛圍,輕而易舉地傷害了某個成員,但沒人意識到。以母親為例,她很能承擔一些事情,但我們在掠奪她萬能的本領的時候,從來沒想到其實她需要呵護。一個母親在壯年的時候,被拿來割肉,拿來犧牲,等她去世了再來讚美她,這是一種很大的傷害。

最新的長篇小說《海燕》寫的是一個木訥的小鎮女孩,她想考北大可是落榜,在中專過著鬱郁不得志的生活,懷孕的時候還拿自己的工資供養去北大讀研的丈夫,她在銀行工作,但不擅長社交生活,在人際關係里輕微地被排斥。

她總是抓不住機會,並不是不努力。她的哥哥太優秀了,他是全家矚目的對象,所有的資源都偏向他,導致海燕有點被忽視,個性各方面受到壓抑。

左起:姚鄂梅二哥、大哥、大嫂

我這個年代的家庭,我們的父輩通常不止一個孩子,多個孩子的生長,有點像叢林法則,之間有無聲的較量。父母說起來是一碗水端平,實際上不可能的,總有一些人得到過多的關注,一些人犧牲得心甘情願。

在我父親統治這個家庭的時候,他的規劃里沒有為女孩子安排什麼,對哥哥的要求會不一樣,他有時候會下達一個指令,你們要做到什麼樣才可以。至於我,他會覺得終歸是別人家的人,做到什麼程度無所謂。

大哥在77年第一屆恢復高考就考上大學,在我們這個小地方帶來了轟動效應。我也很想上大學,本來可以去復讀的,父母覺得算了,他們沒有絲毫不滿足,不管考的是大學還是中專,還是有沒有自己的想法,他們不管。

姚鄂梅寫江邊發生的死亡:第一次看到那個把女朋友抱起來扔到江里去的新聞時,我們全都很淡定,這麼荒唐的事絕對不是我們家子辰幹得出來的,據說現在叫子辰的人全國有三千多個。我和姐姐還專門在電話中感嘆過,別說是兩個戀愛中的人,就算是自己家的布偶女孩,也不能夠啊。

曾經有人跟我說,你都寫一些無用的男人,受傷的女性。我承認寫了一些女性,未婚的已婚的,年輕的年老的,或多或少受了來歷不明的傷。

10多歲的時候,有一天我媽媽讓我去喊爸爸回來吃飯,我只要站在門口叫一聲,就可以把他叫答應了,可我突然喊不出來爸爸這兩個字。

我當時非常恐懼,怎麼會這樣?最後我只能走到他身邊,跟他說吃飯了。至今也難以解釋為什麼有那麼幾年,我不能叫他爸爸,也不能跟他靠得太近。

也許我至今都沒有跨越此種障礙,導致寫作時會不自覺地迴避男性。這可能是我個人的缺陷。

當我母親還在生病的時候,我爸就會跟孩子們說,如果她去世了,我肯定要再婚的。當時我們覺得不可思議。

我曾經以為父母都去世以後,我會不停地懷念我媽。但實際上相反,我的父親在我心中留下的印象很多都是負面影響,但我對他想的最多。

廢棄的國營光學儀器廠238廠,三線廠成為縣城的歷史痕迹

剛剛開始寫作,曾經有半熟不熟的人非常友好地形容我,她就是個瘋子。很早我就被歸為跟他們不一樣的人。

有一陣子我跑步,當時只有體育老師或資深的體育愛好者才在縣城裡跑步。我當時感到很困惑,為什麼男人們可以走上街頭去跑步,女人就特別少,而且還會遇到騷擾。

我當時是資深大齡未婚青年,這點很受關注。在這麼小的地方,其實沒有人可以吸引你,可以讓你覺得應該在感情上正視他接納他,我找不到這樣的人。

其實是文學給我底氣,他們這樣看我的時候,我越發覺得應該堅持下去,以這種堅持作為回擊。

另一方面也是二十八九歲那年,我母親去世,家裡再沒有人催婚。我把所有的業餘時間都用於寫作,不去關心其他,慢慢嘗到甜頭,編輯覺得我寫的還可以,我越寫越帶勁。

這真是非常耗時間的工作,那時我通常在晚上寫作,十個夜晚有九個夜晚平平無奇,偶有突破,又轉瞬即逝。

後來我在南京生活過幾年,因為婚姻的關係。後來參加了上海作協和上海社科院舉辦的當代文學研究生班,然後到上海的雜誌社做編輯。

40歲出頭,我女兒上小學的時候,我成為職業作家,文學漸漸在生活中佔據了主導地位,我不想再用別的事情來浪費時間了。之前總是有點拉鋸,主業是照顧家庭,副業是寫作。

我現在是一個人的狀態,女兒今年讀大一,住在學校里。我比較認可的狀態是有過婚姻,有過孩子,我很享受這種生活,我把該做的項目都做完了。

我全部的生活只圍繞寫作,沒有明顯的時間界限,做別的事情的時候,腦子裡想的還是這個。用一句俗話說,現在大白天也可以做業餘的時間才能做的事情了。

我出生的地方是在宜都下面的村子,14歲我父親賣掉祖宅,一家人離開那個地方,就再也沒回去住過。

我們常說的故鄉,在我看來僅僅是童年的記憶。往外望去兩邊是連綿的群山,中間是很長一溜的稻田,有人在裡面勞動,真是陶淵明式的田園生活。

和二哥回到出生的村子,遠處是賣掉的祖宅。姚家四兄妹居住在不同的城市,村裡的人大多不認識他們

後來不知道是我在外面見的多了,還是農村的確發生很多變化。我長大一點再回去,已經完全不一樣了。特別安靜,動物的聲音和孩子的聲音都很少,一切都瘦了,山也瘦,水也瘦,路也瘦。

像我們的出身,我們的父母,他們站在一個比較低的位置,這種位置幾乎決定了我們以後的想法,導致我們那批人幾乎換了一個家園。

我的朋友都是像我這樣的經歷,大家出身相同,走的人生路徑差不多。讀完書,在縣城工作,有的到現在也還在這裡。那些出生在縣城的人,他們現在在哪裡?他們慢慢走向更遠的地方。我們挪到縣城的時候,他們挪到了省城和北上廣深,好像是一個有規律的挪移。

我基本上三年回來宜都一次,前幾年隔的時間更長。回來也是住賓館,我沒有家了。什麼叫家?有父母在。父母都不在,我可以去哥哥家,但是跟有父母在的感覺是不一樣的。

雖然我和哥哥們的感情非常深,他們很寵我,但我仍然覺得這種感情深並不是生活上的,不是你到我家裡來睡我的床,吃我的飯。我喜歡稍微有一點距離的親密相處。

對於上海的文學圈,我是一個外來者,這我能感覺到。我也沒想刻意去跟什麼地方什麼人融合。融合是一個沒必要的姿態,融合不能帶來文學上的什麼突破。

身邊像我這個年齡的人有在思考在哪裡怎麼養老。我想起小時候有一些老人,身邊沒有子女整天無微不至的照顧他們,當他覺得很衰弱的時候,就躺在家裡,某一天家人撩開蚊帳發現已經走了,我覺得這種狀態就很好。一個人安靜地死去,這沒什麼不好,我覺得這叫善終。

有人說你老了會不會回到故鄉來?曾經這個想法誘惑過我,但是我覺得不現實。即使有非常親密的同學和家人,經過了這麼多年,你會發現一些深層的關係,可能需要重建,路就是這樣的,走出去了基本上就不會再回頭,回頭就不是原來的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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