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就是那個在華東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典禮上,因為一篇「短劇風」的致辭《像我們這些想不開的人哪》而短暫地爆火的大學教師湯擁華。
「短劇風」的致辭為什麼會火?我猜,大部分人只是好奇「為什麼一個中文系教授會愛看短劇」。曾有媒體打電話到我所在的學校,問校方對我這樣的教授有什麼看法。學校辦公室老師的回答引發無數網友點贊:啥?看法?老師業餘看不看短劇,跟我們有什麼關係?
當然,有人會說,沉迷短劇不同於沉迷釣魚,短劇不應該成為中文系教師的業餘愛好,而應該是他的一生之敵。985大學中文系的教授更應該敢於對僅僅只是讓人「爽」的東西說「不」,哪怕這個世界已經被無邊的娛樂文化淹沒,他也要有勇氣做一個卡夫卡筆下的飢餓藝術家。
這位藝術家所展示的是人挨餓的能力,他日復一日地忍受飢餓,甚至在觀眾已經厭倦了他的表演之後仍然堅持挨餓。面對崇拜者,他真誠地說:我只能忍飢挨餓,因為找不到適合我胃口的食物。假如能找到這樣的食物,請相信我,我不會讓人來參觀,而是一定會像大伙兒一樣,吃得飽飽的。
我也想做這樣的藝術家。但是我吃得下呀!
一開始,我只是吃瓜。吃瓜群眾的心態是:這也太荒唐、太無腦了吧?讓我來看看它們究竟有多荒唐、多無腦!慢慢看進去之後,就開始糾結起來:要不要繼續看?我是心虛地學別人說替人民看爛片,還是理直氣壯地說我就是愛看?
很多網友特別善良,說教授看短劇肯定不同於普通人看短劇,一定是在做研究。看到這樣的評論我就特別羞愧,因為我並沒有在想深刻的東西,我都在想貴的東西。短劇中最常見的豪車是邁巴赫,自從看了短劇,每次被同事看到我騎電動車上下班,我都說這是因為我的邁巴赫被司機開去做保養了。問我四六級英語監考還要不要去,我說沒有百萬酬勞的工作不接。同事們都表示理解。
我知道我虛榮了,沒辦法啊,短劇總是不厭其煩地重複嫌貧愛富的場景,比方店員對衣著普通的顧客惡語相向,同學會上的人都在捧高踩低。作為大學教師,我生活在一個看重才學並且彬彬有禮的氛圍中,從來沒有因為家中只有一輛邁巴赫而遭到歧視。但是看到短劇中那些很少得到禮貌對待的人,又覺得大學教師的風度未必一定經受得起考驗。如果某一天我或者我在乎的人遭到勢利小人的欺侮,我恐怕也要暴露扮豬吃虎的本相,把全球僅有三張的黑卡甩到他老闆的面前。
我的朋友們察覺了我的變化,開始發給我一些有關看短劇的負面影響的推文,有時會與討論脫髮、尿酸、前列腺或者中年危機的資料放在一起,讓我大受震撼。朋友們還推薦我去看比較高級的東西,電影啊,脫口秀啊。他們說,電影可以讓人深刻地哭,脫口秀可以讓人智慧地笑。總好過49歲的男人365天沉迷短劇,讓人看了又好哭又好笑。
我弱弱地自我辯護說,我並沒有每天沉迷短劇,我只是喜歡更多適合我胃口的東西。可以是民歌《好一朵茉莉花》,也可以是短劇《好一個乖乖女》;可以是長劇《漫長的季節》,也可以是短劇《盛夏芬德拉》;可以是小說《十八歲出門遠行》,也可以是短劇《十八歲太奶奶歸來》。
我的朋友一臉不可思議:《十八歲太奶奶歸來》?女科學家重生到70年後,居然是十八歲的樣子,一個老先生每天對著她叫媽媽,這怎麼看得下去?我說,一個人不管如何衰老,只要媽媽還在,他就是孩子;如果媽媽仍然年輕,他就是更年輕的孩子。很可愛呀!
有朋友開導我說,最好的短劇,就像最好的速食麵,終究只是一種垃圾食品。我覺得他說得有道理,但是,如果我的朋友每次在我因為吃到好吃的速食麵開心到飛起時,就諷刺我沒有吃過真正的好東西,這時我想的就不是換一種食物,而是換一個朋友。
世界上應該也有很多頓頓吃速食麵的人吧,我希望他們能夠吃到更好的那一些。
那些讓我們真心喜歡的東西,很少會讓我們封閉自己。我們封閉自己,或許正是因為有太多的不喜歡。
一個文科教師應該喜歡什麼呢?作為「想不開的人」,他是不是應該喜歡下雪,喜歡無用的東西?文科不就是無用的東西嗎?
好吧,每天都有人在討論「文科無用」的問題。大學的文科教育,似乎越來越不匹配這個時代了。
讓老師們不能接受的是,今天的學生怎麼了?經過數十年甚至數百年檢驗的現代文科,仍然深刻而優雅,為什麼不再能夠像當初吸引我們那樣吸引他們?
而學生們不能接受的是,為什麼老師們眼中的學生,從來不是我們真實的樣子?
但是我想,還有一類問題更為重要,這是同時向老師和學生提出的:在我們的所教與所學中,有沒有一些東西,在慫恿我們將擁上前來的生活推開?
在過去一年裡,我不僅看短劇,還幸運地參加了不少與短劇相關的活動。短劇對我來說,已不再只是一種現象,一個類型,而是一個個生氣勃勃的人,在努力做著好一點、更好一點的工作。寫不寫得出關於短劇的論文並不重要,我更想寫的是一種生活隨感。
除了做大學老師,我還有個身份,擔任面向中小學的語文學習類雜誌《中文自修》的主編。我們雜誌每個月都會收到很多中小學生的生活隨感。小作者們用規範的、生動的文筆記敘生活,然後鄭重地寫下自己的領悟。他們喜歡說「那一刻我明白了……」,他們的體會和心愿都很感人,但偶爾有些冗長。作為編輯,我們一邊做刪繁就簡的工作,一邊反躬自省:成年人的生活中,也有這麼多大徹大悟的時刻嗎?
沒有。成年人的牛馬生活既沒有黑卡,也沒有心愿卡,只有每天上班打卡。
好吧,那我們就祝願更多的成年人有這樣的幸運,可以像小朋友那樣感受生活,感受那種不斷生長的生活。只不過,即便是成年人,也不需要一勞永逸地寫定對生活的看法。在生活中獲得的每一種感想,都會像一道波浪,迅速流回到生活巨大的水體之中。我們不會飛升,但也用不著渡雷劫。
如果幸運,成年人會擁有自己的生活方式,但不需要時時刻刻為之辯護。你可能在某部短劇中聽到主人公說,「智者不入愛河」「錢比人更可靠」;但是當這部劇結束時,你油然而生的感慨可能是:願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。相比有關生活的口號,生活本身有更多的變數。
在這個充滿變化的時代,沒有那麼多理所當然。教師不是理所當然就應該高雅,學者不是理所當然就更加深刻。而文科的同學即便以優異的成績從985大學畢業,也不是理所當然就可以找到滿意的工作,過上詩意的生活。
但他們也並非理所當然就不能找到滿意的工作,過上詩意的生活。
重要的是,我們要願意同時接受生活的粗糙和親切,就像接受一部還不錯的短劇。我們還要有足夠的誠實和勇氣,能夠在他人那裡發現生活的可能性,因為生活不只是我們以為的那些。
文科的真諦不在於無用,而在於追求生活的廣大。生活的可能性在哪裡,工作與詩意就在哪裡,文科就在哪裡。
回到幾個月前,當完成那個讓我成名十五分鐘的畢業致辭後,我對突如其來的熱度有些抗拒,但是不久後意識到自己正在迅速過氣,又百感交集。於是我偷偷翻看新註冊的小紅書,感受之前一段時間來自網路世界各個角落的善意,我覺得自己就像短劇中的穿越者,被親人們聽見了心聲。
但我也看到有人說,不要去跟教授共情,他們有著你不可能有的自由度。
這話打擊了我,更感動了我。它讓我意識到,自己作為文科教授是多麼幸運,有時候可以自由追求想要追求的東西。更好的時候,是去創造一點這樣的東西。
它同時讓我明白,共情是多麼不易啊。不是我們變得冷漠,而是我們已經形成了一種默契:沒有什麼讓自己心動的東西,是理所當然應該讓他人心動的。包括一場突如其來的雪,包括一首詩帶來的煩惱人生中三秒鐘的寂靜,包括那展示飢餓的無比艱難的藝術,也包括沒心沒肺的短劇。
但是,也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不能讓他人心動的。我們仍然可以在參差多態的生活中相互召喚,就像夜空中萬千星辰亮起。在奔赴彼此時,每個人都配得上一輛專屬的邁巴赫,如果仍在保養,就騎上我們的電動車。這個世界拋棄了很多曾被認為理所當然的東西,但它仍然可以在某個時候,將一個人帶向另一個人;在更好的時候,將所有人帶向所有人。
讓我們擁抱這生活的全體,就像祝福遇見的每一個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