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 28 12 月

這裡免費讀世界名校,但你可能畢不了業

越來越多不會說德語的中國學生,選擇留學德國。

張博然今年本科畢業於國內一所「雙一流」院校的電氣工程專業。上大一時,他就定下了留學的目標。最初,他首選的是英國、澳大利亞等英語國家,但隨著這些國家留學花費的不斷上漲,對於海外一年制碩士「含金量不足」的討論越來越多,他開始重新思考留學選擇。

大三開始,張博然注意到,德國高校的一些王牌專業將碩士課程改為英語授課,最終,他轉而申請實踐機會更多的德國高校。今年10月,他進入一所德國理工大學聯盟(TU9)高校,攻讀英語授課的電氣工程碩士專業。「不用學德語,留學門檻對我來說降低了。」張博然說。

「近年來,德國高校英語授課項目數量顯著增加。」德國學術交流中心(DAAD)北京代表處首席代表歐陽樂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目前,德國高校約有2400個英語授課項目,其中碩士項目有2000個左右。與英語國家相比,德國留學成本相對較低,而且,絕大多數高校不收取學費,對中國學生頗具吸引力。

11月26日,德國學術交流中心等機構發布的《2025年高等教育開放》顯示,在德國的國際學生人數首次突破40萬,國際學生規模僅次於美國和英國,位居全球第三。歐陽樂介紹,中國是德國第二大國際學生來源國,學生主要集中在工程類等學科。但多位受訪者提出,在人工智慧等新興技術領域,德國的發展「慢了一步」,上百年的德國工科教育不斷與時俱進的同時,也面臨新的挑戰。

這裡免費讀世界名校,但你可能畢不了業

2022年4月,德國南部巴登-符騰堡州一所應用技術大學的實驗室內,博士生正在操作一台3D印表機。

預算有限的首選

兩個月前,張雪晨剛從德國慕尼黑大學英語授課的學習科學碩士項目畢業。美國一所文理學院本科畢業後,她曾短暫回國工作和考研,備考期間,她申請了美國、英國和德國等國的碩士項目。她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最初對德國留學產生興趣,源於德國的學術與文化氛圍。大三期間,她曾前往德國參加暑期交流,當地的建築風格、教授的講課方式很快吸引了她。

新東方歐亞教育歐洲留學部總監馬志成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選擇留學德國的學生,不少都認可德國的教育理念和生活方式,希望通過留學「學到真本事」。根據德國官方規定,留學生每年需預存
13092 歐元的保證金,用於在德期間的生活保障,這意味著一年的基礎生活費約為 10
萬元。此外,與全球其他主流留學國家相比,德國的就業環境和薪資待遇相對友好。

多位受訪的德國留學生表示,對於家庭經濟條件一般但希望出國的學生而言,德國提供了難得的機會。一位今年從德國某高校電氣工程專業畢業的本科生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德國給予留學生的福利政策與本地學生基本相同,學生每周可打工20小時,如果勤工儉學,收入能覆蓋大部分生活開支。他觀察到,近年來,赴德讀本科的學生越來越多,留學信息差正逐步被打破。

「近年來,國內申請德國留學人群有向低齡化發展的趨勢。」馬志成介紹,新東方歐亞教育的留學申請數據顯示,目前,申請留德碩士的佔比為六至七成,但申請中學和本科的學生佔比已連續四年保持增長,未來可能是德國留學群體的重要力量。

長久以來,德國是預算有限的留學家庭首選。但隨著華為、小米、小鵬等中國企業在德國設立區域總部或研發中心,馬志成觀察到,越來越多有意開發歐洲市場的經商家庭將孩子送往德國,為未來拓展歐洲業務做鋪墊。「孩子既能學到知識和技術,也能成為生意上的先鋒。」

歐陽樂介紹,中國學生主要集中在相對少數的德國高校中,例如TU9和德國U15大學聯盟。這些聯盟彙集了慕尼黑工業大學、亞琛工業大學等知名理工科院校。馬志成介紹,德國高校的教育資源和教學質量相對均衡,TU9和U15聯盟之外的高校,同樣擁有各自的優勢學科,留學申請呈現出「多點開花」的趨勢。比如耶拿大學的光學專業,畢業生有機會進入卡爾蔡司公司工作,也正受到越來越多中國學生關注。

最初,準備德國留學時,張博然認為,德國高校在國際大學排名中並不佔優勢,但他也注意到,德國高校的表現正穩步提升。2024年,德國聯邦教育與研究部等機構發布的《德國高校國際化戰略(2024—2034)》提出,面對人工智慧治理、人口結構轉型等挑戰,德國將高等教育國際化定為戰略性舉措。2025年,進入QS世界大學排名前100的德國高校達到5所。其中,慕尼黑工業大學排名由2020年的第55位,提升至第23位。

開課五六十人,結課只剩二三十人

德國高校的本科學制通常為三至四年,研究生學制通常為兩至三年。但對不少學生而言,「在德國學習的三年,會是你五年人生中最難忘的七年」,也就是說,按時畢業並不容易。

賈誼今年剛從德國一所應用科學大學的機械工程專業本科畢業。他回憶,幾百人的本科課堂上,因為課程難度大,真正能完全聽懂的同學,一隻手就數得過來。「德國高校的一個特點就是寬進嚴出。」他告訴《中國新聞周刊》,他所在學校,一門課程如果掛科三次,學生將獲得一次口試機會,若仍未通過,只能退學或轉專業,並且在全德國範圍內,都將失去學習該專業的資格。不想被淘汰,學生必須會自學。賈誼選修的部分專業課上,開課時有五六十名學生,結課時只剩二三十人,專業整體淘汰率有兩到三成。

廖森本科和碩士均就讀於慕尼黑工業大學電子信息專業,今年上半年碩士畢業。他本科剛入學時,專業共有800餘名學生,大一共設置10門課程,每門課程只有兩次考試機會。「第一學年結束後,就只剩下兩三百人。」廖森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其中,中國留學生入學時有40多人,大一之後剩下了約30人。

大二起,廖森和同學除了自行選課,還要主動聯繫導師或企業,尋找論文項目和實習機會。學校雖會提供一些選擇,但數量有限,一個好項目,往往會有十幾名學生競爭。廖森所在本科專業的學製為三年,但對大多數學生而言,往往需四年甚至更長時間才能畢業。他所在專業每年畢業200多人,這些畢業生的本科入學年份往往相差好幾年。

「德國教育之所以具有競爭力,質量是一個重要因素。」北京外國語大學教育學院副教授巫銳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德國大學的課程體系通常由三部分構成:教授主講的講座課、研討課,以及練習課和實踐學期。「整體評價體系較為嚴格,很難『混過去』。」

「對於來到德國的學生,能力基本能達到畢業門檻,但要對自己負責,做好長期規劃,保持足夠自律與勤奮。」廖森觀察到,德國沒有輔導員和教師的督促,學生之間的差距會被不斷拉大。和他一起入學的中國留學生中,在最初專業完成學業的約有15人,其餘人通過轉學、轉專業才順利畢業。

巫銳舉例稱,德國博士生正式答辯前,外部評審的反饋往往是厚厚一摞,需要逐條對著修改。答辯前還要經過口試,博士論文通常聚焦於較小切口、單一問題,口試的考官會依據一份書單,圍繞相關研究領域提出各種可能的問題。「這種高度嚴謹的學術標準,也會向下傳導至碩士和本科階段的人才培養中。」他說。

馬志成介紹,在一些國家,幾乎所有層次的留學生都能找到對應的學校和專業,「但留學德國略有門檻,對學生能力有一定要求」。以學業成績為例,申請德國本科的學生,國內高考成績通常需達到總分的70%左右;申請德國碩士的學生,國內本科成績的平均分多在75分至80分。巫銳認為,德國希望吸引高素質移民,這一篩選過程中,高等教育正是重要的「試金石」,不適應者將被淘汰。

2025年9月,張雪晨在碩士畢業典禮上領取畢業證書。她就讀於德國慕尼黑大學學習科學專業。圖/受訪者提供

「七成時間在企業」

張雪晨碩士學習的是心理學和教育學的交叉學科。與美國讀本科時相比,德國的課堂教學並沒有太讓她「眼前一亮」,但課堂之外的實踐讓她印象深刻。「沒課就可以去實習,這在美國不可想像。」她說。

德國工科教育中,這種實踐導向更為明顯。去年9月,賈誼開始在汽車技術供應商博世集團的生產部門實習,負責處理生產數據。他所在的部門生產混合動力剎車零件,相關產品在全球市場的佔有率超過50%。「學校是學一個面,實習是學一條線。」賈誼認為,企業實際應用的是課堂所學中的一小部分,但要求非常專精。他認為,自己在企業實習的收穫比在學校更大。

能獲得這樣的實習機會,與賈誼就讀的應用科學大學的特點密切相關。德國的工科教育體系分為不同層次。北京大學教育學院教授、德國研究中心創建主任陳洪捷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19世紀初,德國現代大學形成過程中,為了滿足工業化需求,一批面向工程和工業生產的工科學校應運而生,並逐步發展為今天以慕尼黑工業大學為代表的工科大學。

與此同時,德國還形成了應用科學大學,這類學校源於中等教育層次的工程師學校,高度面向產業和產品。按照德國高等教育法規定,應用科學大學教授除了有博士學位,還須擁有至少5年的企業工作經歷。陳洪捷介紹,由於師資規模小,應用科學大學的不少課程由企業一線的工程師講授。賈誼介紹,應用科學大學與當地企業聯繫緊密,正受到越來越多中國留學生的青睞。

「我就讀的本科學校所在城市有很多工廠,但只有一所大學,所以不少廠里,一半以上員工都畢業於這所學校,學校提供給學生的實習機會也比綜合類大學更多。」賈誼說。

在德國,無論是本科生還是研究生,畢業論文都可以在企業完成。對學生而言,這既可算作工作經歷,也能獲得實習補貼。今年2月,博世集團開啟一個工廠數字化的新項目,該項目的研究成果可以產出論文。賈誼隨即提出申請,公司幫他擬好了論文題目和研究計劃。隨後,他把研究計劃提交給學校,並聯繫好導師。在企業和學校雙方批准後,賈誼隨即開始在企業寫論文。

賈誼寫論文的過程中,學校導師主要提供寫作指導,每月會安排一次半小時左右的線上會議。更多時候,是由企業導師提出具體方案、明確進度,賈誼再把項目的數據分析和研究發現整理成論文。由於時間有限,畢業時,賈誼參與的項目還沒有落地的成果,所以沒有在導師那裡獲得預期的分數。「我所在的學校,大多數本科論文都不要答辯,在企業寫完的論文,教授更關注是不是解決了實際問題,而不是論文的排版和語言。」他說。

在碩士階段,企業也是工科學生培養的重要主體。2021年,姚俊碩士畢業於一所TU9聯盟高校的車輛工程專業。讀研三年多,他六至七成的時間在企業度過,「除了上課,幾乎每天坐火車去大眾汽車公司總部做實驗」。他向《中國新聞周刊》回憶,這些項目基本來自企業的資助,「企業需要什麼,我們的研究就做什麼」。姚俊從汽車電池項目開始,陸續接觸了材料、自動化生產、3D列印等項目。他認為,德國企業並不特別在意畢業年限和年齡,相較於單純的學業背景,實習經歷更有助於求職。

慕尼黑工業大學電子信息專業本科課堂。圖/受訪者提供

巫銳介紹,重視應用和實踐文化是德國大學競爭力的另一重要來源。德國不僅擁有賓士、寶馬等龍頭企業,還分布著大量中小企業,其中不少在各自的細分領域佔據領先地位,對德國經濟運行具有重要支撐作用。在制度層面,企業的實踐課程被納入培養方案,高校根據企業需求開設項目,企業還會提供科研經費和獎學金,並對學生社團進行投資。

為什麼德國高校與企業能形成如此緊密的合作關係?陳洪捷認為,這源於德國在長期工業化進程中逐步形成的「工業技術文化」。這一文化中,企業與高校之間相互溝通與信任,在「培養什麼樣的人才、如何培養人才」等問題上認知一致。如果缺乏這種基礎,光是在政策層面推動校企合作,很容易出現「學校熱、企業冷」的局面。

巫銳認為,這種工業技術文化下,校企之間的互動,逐漸演化為一種「非正式制度」。德國明斯特大學數學與計算機科學學院教授蔣曉毅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他指導的碩士中,「一名學生在實習中注意到心電圖應用中的新需求,就提出了一種新的解決方案」。在他看來,這是德國教育實踐導向下的「意外效果」。「我們希望學生的論文不是完成後就放在抽屜里,而是能儘可能具有真正的創新和現實意義。」他說。

專業更新「嚴謹但不保守」

今年10月,賈誼開始攻讀慕尼黑工業大學的「機器人、認知與智能」碩士專業。這一專業的培養方案涵蓋電氣控制、計算機視覺和人工智慧等多個領域,與傳統工科專業相比,學生擁有更多自主選擇和發展空間。他認為,德國碩士的申請中,通常對本碩專業的一致性要求較高,但新設項目在申請背景上的限制相對寬鬆,是一個「很好的跨專業機會」。

賈誼之所以希望「逃離」機械工程這樣的傳統工科專業,是因為相關行業的不景氣。本科畢業前,他曾向企業導師詢問,是否有機會轉正留任,導師的回復是:「以你的能力,前兩年完全可以,現在不行了,全公司幾乎沒有招聘名額。」在德國,傳統的汽車、機械等產業正明顯受到能源危機和人工智慧等新技術變革的衝擊。這種變化,也逐漸反映在高校面向留學生的專業設置之中。

新東方歐亞教育資深德國留學規劃師李文博對《中國新聞周刊》介紹,過去幾年,德國高校陸續推出了「氫能源科學與技術」等新專業。他認為,德國長期沉澱的工業和製造業基礎,加之政策層面對新技術與傳統工業融合的支持,構成了德國留學的優勢。

德國高校的專業通常分為受限專業和非受限專業兩類,受限專業因報名人數較多,需擇優錄取。姚俊所在的高校較早在德國開設電動汽車專業。他碩士入學時,傳統車輛工程專業還是受限專業,一屆學生有100餘人;而電動汽車專業每屆僅有三四十名學生。近幾年,隨著越來越多學生將電動汽車專業作為第一選擇,該專業成為受限專業,傳統車輛工程專業每屆招生規模降至二三十人。

姚俊發現,儘管直接開設電動汽車專業的德國高校並不多,但許多傳統車輛工程院校已在課程設置中引入新能源相關方向。馬志成觀察到,與一些留學目的地「一窩蜂」開設新興專業不同,德國更強調基於實際需求的創新,專業更新「嚴謹但不保守」。巫銳介紹,德國的工科教育變革,強調和本土產業的實際結合,「這種節奏可能算不上最快,但是相對穩健,抗風險能力更強,也讓學生的培養與就業銜接更為順暢,也更具可持續性」。

蔣曉毅介紹,德國高校在開設新專業時,傾向於在起步階段就將方案設計得儘可能完善,而不是邊做邊改。在他看來,這也是德國在人工智慧等新技術領域相對滯後的原因之一。

「只要教師認識到學科發展的必要性,德國高校開設相關專業的速度就相對較快。」蔣曉毅曾擔任6年多明斯特大學數學與計算機科學學院院長,在他看來,德國新學科建設多為自下而上的過程。最近,他所在學院在籌備一個跨學科的數據科學專業,就是源於不同學科教師對發展趨勢的共識,計劃於明年冬季學期開始碩士招生。

蔣曉毅所在的學院,近兩年,諸如數據科學、數學專業等碩士項目皆設置為英語授課,主要原因是招生壓力越來越大,學校希望通過英語授課推進國際化。李小友去年畢業於德國一所高校的英語授課碩士項目,她認為,想要在德國生活和工作,德語仍是必備技能。2020年剛到德國時,她只會英語,找實習很困難,2022年,她的德語達到了中高級水平,很快就找到了實習。

蔣曉毅認為,近兩年美國不斷收緊留學生政策,給了德國吸引更多國際學生和學者的機會,德國希望在全球人才流動中「分一塊更大的蛋糕」。但從實際效果看,這些潛在的人才能否在德國就業或創業,從而實現教育投資的最大回報,德國高校未來的國際化進程如何,有待進一步觀察。

發表回復

您的郵箱地址不會被公開。 必填項已用 * 標註